保安猝死岗亭后 同事和业主称环境改善
摘要:2025年7月15日早上,西安未央区华远海蓝城小区的保安周习军像往常一样交接上早班。他提前到岗给自己做早点,却在不久后倒在了保安亭里——他离世的那几天,西安最高温度超过40℃,他每天工作12小时,回宿舍再用冷水洗澡,他的死亡证明上写着“急性心肌梗死”。
“50岁保安提前1小时到岗猝死”很快上了热搜。出事后,根据保安和业主们描述,宿舍和岗亭的条件都有所改善。我们试图还原周习军生前的工作与生活轨迹,他的经历与选择,也是很多中老年劳动者的缩影。
文丨谢紫怡
编辑丨王一然
视频剪辑|王婉霖
没能完成的交班
西安未央区华远海蓝城小区共六期,呈块状分布,沿街有小学、幼儿园,周边是各种商铺,还有商场和夜市。这个上千居民的生活社区街道交错,往来人员复杂,为了维持秩序,算上白班、夜班和巡逻岗,共配备了60余名保安。
50岁的周习军在二期西门上白班,白天8点到晚上8点。和来往的业主打交道多了,熟悉的人常叫他周师傅、周哥,或者“胖师傅”——他个子不高,戴一副黑框眼镜,看起来有些圆圆胖胖的。
每天上午8点前,白班和夜班保安要完成接岗。交接内容主要包括前一晚的重大事件、业主投诉和一些安全情况。7月15日那天,当地最高气温41℃-42℃,最低气温27℃-29℃。看到早上来接班的周习军,同事黄文彬和他打了招呼。黄文彬家在离保安亭一公里多的地方,不住宿舍,但在这样炎热的夏日,哪怕是早晨,短暂的路程也会流一身汗。
那是西安最热的几天,陕西省气象台预报,7月14至19日,关中平原将持续高温,部分地方最高气温达40℃以上,局地气温接近或突破了历史极值。7月14日至16日,西安市气象台连续3天发布高温红色预警信号。
周习军住在海蓝城一期的保安宿舍,每天早上要去三期打卡,再到二期上班。保安宿舍和保安室都没有空调。这些天宿舍闷热,他也习惯了早到。他一般会先到保安室吃早饭,牛奶泡饼干、干馍片或者煮挂面。黄文彬回忆,周习军最早六点半就来了,通常也会提前半个小时到岗。
华远·海蓝城二期西门,周习军工作的岗位。谢紫怡 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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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班那天早上,周习军先来到保安室,拿着两个水桶出去接水,监控里显示,大概6点多,他接完水后,扶着在外面站了会。
黄文彬在外面的服务台等待交班。起初,他听到房间内的板凳在响,同时他给业主开了两次门——但里面的声音越听越不对劲,他一进屋,就看到周习军坐在椅子上往下掉,“板凳抖得坐不住了”。黄文彬叫了他几声,周习军只能发出“嗯嗯嗯”的哼声。
桌子上放着两个小碗,其中一个已经被打翻,那是周习军的早餐,里面是米粉糊糊泡饼干。黄文彬试图扶他从椅子上下来,试了几次都没成功。黄文彬说,周习军努力想去够另一个碗,但他的手抖得厉害,根本抓不住。黄文彬试图把碗递给他,周习军也没接上。意识到情况不对劲,黄文彬向对讲机呼叫。
第一个赶到的是周习军的室友王安生,他在夜班巡逻岗上,很快就从南门赶过来。他看到周习军坐在凳子上,“行动不对头”,喊了声“老周”。彼时,黄文彬又在对讲机通知了带班班长和总控室,还有人给保安队长打了电话。王安生立即打了120,黄文彬又跑去路边挪开石墩子,以便救护车好进来。
家人赶到医院的时候,周习军已经离世。根据后来开具的《死亡医学证明(推断)书》,他是急性心肌梗死。周习军的嫂子说,她九点多到医院,人都懵了。
60多岁的王安生没想到,那次在保安室喊周习军,成了他们见的最后一面,“我站在跟前,什么都做不了。”他回忆,周习军有些高血压,这两年变胖了一些,有次休假还住过院。“他不太会照顾自己。”王安生说,就在周习军去世前几天,宿舍太热,他每晚都用冷水洗澡。
直到周习军离世,家人才了解他工作的环境。海蓝城一期大都是花园洋房,保安们居住的是其中一间空置的毛坯房。三室一厅,楼下还有一个地下室,里面至少摆了10张铁架子的上下铺床。宿舍昏暗,居住人数多,散发出厕所与汗液混合的味道。
保安们每天在岗12小时,月休两天,几乎和工作绑在一起。周习军是西安本地人,他的嫂子回忆,连大年三十,他都被安排值班。几个月前,周习军的母亲去世,他请了三四天假回去奔丧。然而,后面几次祭拜,他都没有办法再请假回来。
“大鸟也得飞起来”
二期的业主陶颖曾留意过“周习军”这个名字。疫情期间,陶颖当过小区志愿者,小区封控时,连续几天,那个名字都报名了核酸检测支援。
她也一直记得西门那个保安师傅。有一次,她从车库往上走,一只猫跟着上楼,进到了小区院子里。陶颖正赶时间,又担心小猫跑丢了,就顺道去保安亭说了一声,希望帮忙盯着一下。她以为对方不会在意,但保安师傅答应了,“那种承诺对我来说很可(珍)贵了”。
在后来业主们的讨论里,陶颖才把两者联系到一起,周习军就是那个经常帮大家忙的保安——除了参与疫情志愿工作,他还是保安公司的“优秀员工”“服务标兵”,一张2023年9月6日的捐赠证书显示,周习军还为陕西妇女儿童基金会捐过款。
一些生活的记忆碎片也被拼凑起来:看到人手提着东西,隔着三五米,周习军就会主动拉门,也会主动关心提醒遛弯的孕妇;碰见小孩独自出小区,他也会劝阻,直到有大人陪伴。疫情期间,他还自费购买N95口罩,一个个递给路过的小朋友;今年夏天,他还给小孩发过驱蚊水。一位住在这里十年的业主说,“这几天我的孩子也在问,那个‘胖叔叔’怎么不在了?”
周习军曾在甘肃积石山地震时捐赠物资。讲述者供图
二期4栋的业主张淑萍就住在西门旁边,出事前那几天天气热,她骑着小滑板车,取回团购买来的水果,都会分一些给周习军。两人经常一起聊天,她听周习军讲过,他已经在这个小区工作了8年,十多年前房子拆迁,赔了一笔拆迁款,但回迁房还没到位。
更早之前,周习军在华润万家工作,当过超市的理货员和防损员。在前同事肖敏印象里,中午吃饭,他会特意为没带饭的同事多带一点饭菜,爱去医院献血。有次开会,周习军迟到了,皮鞋在瓷砖地面踩了一圈圈的泥,被领导批评。事后,肖敏问了才知道,他那天是去给别人的小菜园帮忙去了,从地里跑过来的。
肖敏拜访过周习军的家,他妈妈讲,周习军上学成绩还可以,读到了高中,但不善于言表,很多想法和知识藏在心里;周习军的嫂子回忆,周习军曾帮她照看小孩,还给孩子讲《红楼梦》。他也从不抱怨生活,每次家人问到工作情况,他总是说“好着呢”。
周习军的女儿今年大学毕业,肖敏上次和他聊天,周习军还说,他尊重女儿的选择,相信她能找到好工作。
肖敏记得,周习军的女儿上高中的时候,他都会提前把教材看一遍。他看不懂英语,看的是语文书。肖敏问,“你累不累?”周习军回答,要在娃心中要建立一个父亲的形象,“给孩子一个上进的父母。”他在微信里说,“不能只让小鸟飞,大鸟也得飞起来”。
漂泊
“50岁保安提前1小时到岗猝死”很快发酵上了热搜,公开采访中,周习军的女儿曾表示,公司称周习军提前到岗,不在工作时间内,不算工伤,只能进行人道主义赔偿。
出事后,业主们自发捐款,希望为周习军的家庭提供帮助,同时也希望物业提高保安们的劳动保障。他们提到,物业公司收的是一级物业费,每平米2.5元,但安保服务被物业外包给了保安公司,不管是食宿条件,还是工作待遇,都不尽如人意。
一位60多岁的业主告诉周习军的嫂子,周习军之前找她借过200块——因为他趴在服务台上,被巡班的人看到,罚了50块。这类罚款不算少。业主们曾问过门口的白班保安,他们说,公司要求站立式服务,不允许坐凳子;只有到晚班,过了12点以后,值班保安才可以稍微歇一会儿。
“一天12个小时体力劳动,这样怎么行?”业主张淑萍感慨。周习军去世后,她每天都跑到西门、南门,去问保安们吃得怎么样,工作热不热。
一个现实问题是,保安公司用低成本招聘来的保安们,往往都是社会上相对边缘的中老年劳动力。根据老业主回忆,小区刚交房时,为了把服务和形象做好,请来的保安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;但过了两年,就全部换成年纪大的了。
58岁的保安黄文彬是今年7月才来工作的。他不知道这个年龄是个门槛,今年4月过完生日,曾去应聘过另一个小区的保安,月薪3000多元,入职表都填好了,他把身份证复印件交给物业,下午就收到通知,说他过了58岁,年龄不符合要求。
小区里工作的保安。谢紫怡 摄
做保安之前,黄文彬在锦业路的半导体产业园做保洁。一人负责3000平方米的区域,工作8小时,月薪3200元。工作的第4年,领导看到他扫地时手在抖,让他体检,他查出了帕金森,公司让他休息几天。他明白,这份工作没机会再继续了。
黄文彬找了两个月工作,最后只能找到保安。“工资从3200变成2600,少了600块钱,工作时间还多了4小时。”现在他被调到车库的岗位,零点过后,一到整点都要报岗,晚上9点和凌晨4点,他还要拿着打点器去楼栋里的地下车库、电梯间和顶楼打点巡更。
黄文彬说,家里儿子女儿需要花钱,看病也用掉了一部分钱。来到西安后,他做过洗碗工,还在物流公司帮忙守货。随着年龄增大,体力变弱,工作的选项越来越少。妻子在超市工作,而他最后只能选择保安——感觉“就像城市里的陌生人”,他也接受了这种靠不断干零活来抵抗漂泊的状态。
他说,自己没有退休工资,为了让老年生活幸福一点,也为了给帕金森病多攒点钱,只能再多干几年。
这或许是很多农村中老年劳动者的现状:他们大多来自周边县城,为了子女和晚年保障谋份差事。小区一位60岁的保安说,他之前在烧烤店工作,说好晚上11点下班,但经常工作到凌晨一两点;另一位在一期工作的保安也说,自己年纪大了、形象不好,只能上夜班。县城的保安只有1500元,还不管饭;但在这里,他不休假上满了能拿到3000元。
周习军月薪2800元,也曾想过换工作。前几年,他曾花4000块报线上课程,想拿到消防员证书。周习军把这条路也推荐给了前同事肖敏。肖敏记得,为了这个机会,周习军专门空了几个月没上班,但最后发现课程内容不太好学,有些东西看不太懂,最后还是回到了小区。嫂子也曾给他介绍过其他待遇更好的保安岗,但周习军拒绝了,他说自己已经熟悉了现在的小区。
保障
根据多位保安和业主描述,周习军去世后几天,保安宿舍装了空调,保安室也配上了冷风机,还有几个岗位配备了塑料板凳。有几位保安感慨,“这是他替我们换来的。”
当地人社局来小区取证,也重新走了一遍周习军上班的路。陪同的业主马小麦说,人社局员工去宿舍的时候,保安们躺在床上,却没有人敢说话,马小麦鼓励他们讲出自己想讲的。一位巡班队长后来私下里感谢,“总得有人帮他们出头”。
周习军的嫂子说,保安公司与保安的劳动合同是一年一签,每次续签时,公司还会收回上一年的合同。公司没有为员工购买社保,但为自己购买了雇主责任险——后者是一种商业保险,价格是工伤保险的3到5倍,用于转移企业对员工的赔偿风险,减轻雇主的经济负担。
广东国鼎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廖建勋指出,很多劳务派遣单位不给员工买社保,一旦出现意外,劳动者的合法权益难以得到充分保障,而单纯的雇主责任险无法覆盖所有情况。此外,在法律层面,企业不缴纳社保,只交雇主责任险的做法是不合法的。
“企业每年换一次合同,可能是为了规避‘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’,以此减少自身的赔偿和补偿。因为如果只有一年的合同,补偿金是很少的。如果是工作很多年的‘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’,企业也很难解除合同。”廖建勋补充,针对这种情况,劳动者可以保留相关的劳动合同复印件或者证据,以备不时之需。
今年8月,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布《超龄劳动者基本权益保障暂行规定》(征求意见稿),针对超过法定退休年龄仍继续工作的劳动者群体,在工资待遇、社会保险等方面作出明确规定,其中就包括允许未达到最低缴费年限的超龄劳动者继续参保,强制性要求用人单位为超龄劳动者缴纳工伤保险。
8月1日,最高人民法院公布将从9月1日起施行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劳动争议案件适用法律问题的解释(二)》,其中也明确了所有用人单位都必须为存在劳动关系的员工缴纳社保。
8月初,保安室桌子上放着冷风机,旁边是午餐盒饭。谢紫怡 摄
业主马小麦就住在保安宿舍那栋楼的楼上。这几天,他经过一楼时,能听见空调外机轰隆隆的声音。他走进宿舍参观,看到客厅装上了一个立柜式空调。白天如果不开空调,休息的夜班保安们会去地下室睡。
那栋楼离东门很近,最近几次路过,马小麦都会想起周习军。以前晚上八点多,他看到周习军提着两个红色的袋子,迈着小碎步,慢慢地从东门走回宿舍。
今年年初,小区做了一期卫生大扫除,业主扔掉了一些东西,周习军从里面收了两幅字画。他告诉前同事肖敏,那是他从垃圾桶找到的、干干净净的,“他说年轻人对这个不懂,是好东西”。周习军让肖敏有时间去拿。肖敏觉得很遗憾,觉得应该早点去看望他,多陪他聊聊。
肖敏家里还能找到周习军10年前送的书。那时,她的儿子上小学,周习军鼓励他多读书,送了《中国文学名著速读》《梦旅人》和《等你在清华》。
室友王安生的口袋里揣着一把粉色扇子,也是周习军捡来送给他的。保安室柜里以前装了很多周习军的东西:他捡来的伞、保健品、体重秤,还有各种袋子。如今,柜子已经空了,他的宿舍床位已经换人,西门岗位上也来了新的保安。
去世前那段日子,周习军给一期保安送了两袋麻花,为保安室买了三卷卫生抽纸。之前,他还把捡来的体重称修好了,他们站上去称重,黄文彬62公斤,周习军88公斤,王安生90公斤。
除了桌子上的抽纸,夏天的风油精,他每天早上去提水,也是为了大家能烧水喝。出事那天早上,他提了两个空桶去楼栋的负一楼,却只提了一桶回来。最后那桶水,是王安生后来找回来的。
他们后来才意识到,那次提水回来的路上,周习军可能就快没有力气了。
(除周习军、张淑萍、廖建勋外,其他讲述者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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